张立国先生,是我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陶瓷艺术系读书时的色彩课老师,主讲静物写生和风景写生两门课。前后两个多月课程所学到的东西,对我后来二十年多年的艺术创作和专业教学都有着深远的影响。我觉得,张老师的成就不仅因为他是一位成就卓著的画家,而在于他作为一个艺术教育家,影响了一大批学生,而这也应该是我们前后五六届同学们的共同看法。
张老师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,学的是油画,他对西方艺术的发展以及中国的传统的绘画艺术都有着深入的研究。在色彩课上,他不只是教绘画的具体方法,而是在对西方艺术史宏观认识的基础上,通过将西方绘画发展过程中几个重要阶段分别归纳、概括、提炼、浓缩成一种具有共通性的范式,并运用于色彩教学中,将色彩训练分解成几个内容不同且相互关联的阶段,每部分有相对明确的要求和评判标准。通过启发,让学生在练习的过程中感知西方绘画发展的演变,使学生带着可以预见的目标学习绘画的色彩,如此,可以充分调动学生的主观能动性,认识训练的目的,即使作业本身可能因为练习少没画好,但也知道问题在哪里。实践证明,这是一套独特的、行之有效的教学方法,也是张老师多年来潜心研究油画艺术和色彩教学的结果。下面就以我们学习的过程为例,介绍一下张老师的教学方法。
我们是1983年考进美院的,那年的入学考试没有画写生,素描、色彩和创作都是根据一段文学作品的意境默画的,且不要求具象表达。所以,那届学生的绘画水平显的有些参差不齐,既有画了很多年画的很好的学生,也有只学了一年半载,从强化班里出来的,给这样的班级上课无疑是有难度的。
一年级的第一学期,后先是几周素描课,之后就是五周的色彩静物写生课。记得上课第一天,张老师摆了两组静物,其中一组就摆在水泥地上,他告诉大家这周就画这个,以后每周换一次静物,一周画一张,然后他就去了教师休息室。这时班里同学开始议论了:这静物怎么摆的,怎么画啊?灰乎乎的没什么颜色,进而怀疑这老师会不会教色彩。但大家都是新生,不敢多说什么,只能硬着头皮画。到中午快下课时,张老师回到教室,有些手快的同学早就画完了。这时,张老师说:这都是你看到的色彩吗?这么朴实的一组东西,上面有那么多花花绿绿的颜色吗?这张作业要画一周,谁让你们画这么快的?形画准了吗?空间感有吗?是这个质感吗?一连串的发问,同学们当时就有点懵了。因为以前一直就是这样画的,培训班里就是这么教的。
第二天,大家带着重新裱好纸的画板来到教室,但很多同学似乎不会画画了,那个看着是黑色但又带点褐色的陶罐,那块用了好多年,本来是白色现在已经旧的发灰的衬布,以及那个白碟子和盛着半杯清水的透明玻璃杯,这么单调的颜色怎么画啊,而且还要画好几天。这时张老师问大家看过伦勃朗的画吗?看过委拉斯贵支的画吗?想想他们的画和他们的色彩。他说你们不要管别的班是怎么画的,你就仔细观察,认真画,咱们五周以后再看结果。现在回想,我们当时画画的方法只是一种惯性使然,对许多问题并没有很认真地思考过。
就这样画了两周,同学们的画似乎渐渐有了点变化,调子也慢慢沉下来了,颜色也没那么火气了,调色时水用得少了,大家发现水粉颜料居然能画出一点油画的效果。
到第三周,又换了新的静物。有了前两周反复调颜色和闷头画画的经历,大家慢慢知道了老师的意思,便继续这样画第三张作业。可一两天后,张老师却说:瓶子里这束花多漂亮啊,这块柠檬黄的绸子多亮堂啊,桔子的红色是不是很好看?没发现在天光下静物亮部和暗部的冷暖是不一样的吗?这些色彩你们都看不到吗?怎么都画成这么脏乎乎的。大家这时又懵了,心中暗想:不是你要我们要把色彩纯度降下来,把颜色画的稳一些吗?怎么又变了呢。这时张老师又说:大家想想莫奈、雷诺阿和毕沙罗的画,想想修拉的画,他们的色彩多好,就好像有光在闪烁。要想画出那桔子的桔黄色,不要忽略了桔子蒂上的那点绿。大家只好洗了调色板,开始重新调色,但似乎渐渐明白了些什么。
就这样又画两周,到了第五周,又换了两组新的静物,记得好像是一块红色的新疆挂毯,一条很花的红蓝黄碎花相间的丝巾,一个绿釉的陶马,几个黄色的桔子。另外一组就是画室里的一个茶几和旁边的一把镀铬折叠椅。这张老师说:想想梵高、高更,想想野兽派,想想马蒂斯的画。要注意画面结构关系,看怎么让颜色响亮起来。大家这时有点兴奋了,画室里的气氛也变得更加活跃。有些同学挤出来的颜色不加调和也敢放到画上去了,有些同学画的来了兴致,不管不顾,拿起别人的颜料就往自己的调色板上挤。
正像张老师说得,五周课结束时,同学们的情绪都被调动起来了,大家感觉意犹未尽,都对自己画色彩充满信心。尽管有些基础弱的同学画的比较慢,可能还在用之前的方法画后一个阶段的画,但似乎也知道自己该怎么画了。这时,我们再去别的画室看其他系同学们的色彩作业,感觉真不如我们班画有味道。这就是张老师教学的独到之处,他让基础好的和不太好的同学都能判断一张画的好于不好,都知道自己该怎么画。尤其是他将西方现代派艺术出现之前的绘画艺术,形象地概括为烛光时期、外光时期和表现时期三个阶段,更是让同学们一下子对西方数百年的绘画历史有了一个概括的认识。这种化繁为简、提纲携领式的认识方法的确让我们获益匪浅,受益终生。
色彩课虽然结束了,但大家都开始买油画颜料,做画框,撕了床单绷画布,教室里不让画就在宿舍画。不过,最极端的例子是这学期还没结束,班里有一位很喜欢画油画的同学就决然地退学了,因为他觉得已经知道该怎么画了,就没必要在学校再待四年了。当张老师知道这事后也很感意外,他可能也没想到自己的课能上出这样的结果。后来,他找到这个同学并告诉他:如果以后真是就想画画,光靠我上课教的那些是不够的,你就再考考美院油画系吧。隔了一年,那位同学果然考上了中央美院油画系,后来又留校任教了,他就是美院四画室的王玉平老师。
张老师在教学上,有着很多自己独到的方法,在外写生时,他有时会捡起地上的几块石头,或指着旁边一堆新的红砖,说明色彩的对比与协调的关系,有时他又会用“画笔在画布上有游走”这样一种形象的比喻提示画画时的一种状态。他循循善诱,但不夸夸其谈,有自己的观点,又不强加于人。
张老师虽然教的是基础课,但却能将艺术发展的基本原理贯穿于基础教学中,使学生能带着创作的心态来学习基础课程,根据自己的特点进行艺术上的探索。上世纪八十年代前期,西方的现代艺术还是一个比较敏感的词,还没有完全进入到美院的教学体系中。张老师上的是基础课,但学生们上完课后,画画的热情被调动起来了,学生们自然地进入到了一种创作状态,并进行各种艺术风格的探索。加上前后届同学们的相互影响,陶瓷系学生画画的热情比绘画专业的学生还要高,以至于张老师有时会提醒同学们,不要因为画画影响到其他老师的专业课程。能让学生们由衷的喜欢一门课,这显示了张老师在教学上过人之处,也是他人格的魅力的一种体现。
生活中的张老师朴实、随和、平易近人。上风景写生课时,他带着同学从东郊的光华路跑到西郊的圆明园、门头沟,和大家一样暴晒在太阳底下。带学生去十渡画画时,和学生一样住在帐篷里,盘腿坐在大通铺上给同学们看画。所以学生们都从心底里喜欢、佩服张老师,他和同学们的关系既是师生,又很像是朋友。
但在涉及到学习和专业问题时,张老师似乎又很严格,提意见也是直截了当,观点鲜明。有件事让我一直印象深刻:那时我已经毕业留校了,有次看到别人在画大幅素描,自己也想试试,就在宿舍里摆了一大组静物,断断续续大概画了近一个月。画完后我请张老师来帮我看看,我原以为他会夸我画得深入、细致。结果张老师只看了一眼就很严肃地说:“素描不能这样画啊,这样画是不对的。”然后说有事就走了。张老师的断然否定对我触动很大。我一直在琢磨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?为什么我特别想表现的东西他却视而不见?回想以前上课时他提到过的那些大师们的作品,想想他经常强调的画一定要单纯,越单纯越有分量、越有力度等等。一个多月以后,我又试着画了两幅,并再次请来了张老师,这次他看了之后点点头说:“哎,这就对了。”此时我也明白之前的问题出在哪儿了。这便是张老师的方法:告诉你基本的标准,不纠缠于具体细节,充分发挥学生的主观能动性。
张老师是一位画家,更是一位敬业、称职的艺术教育家,这都源自于他深厚的艺术修养。除了油画,张老师对哲学、文学、音乐以及传统的水墨画,也都有着独到的见解。有时他会和学生们聊西方的哲学和中国的老庄思想,谈他对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认识。他很喜欢音乐,在谈及某些古典绘画作品时,他会建议我们去听听巴赫或某个音乐家的作品,体会他们之间的一种内在关系。
同时,张老师也是一位性情内敛的艺术家,这源自他自身的一种修为和涵养,他不像有些人那样张扬、善于自我推销,甚至是大肆炒作。前些年张老师曾在美术馆办个展,后来郑曙旸院长在一次工作会议上谈到张老师的展览时说:“像张立国这样的老师,我们以前显然关注和认识的都不够。”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张老师为人处事的含蓄和低调,而在今天这样一个浮躁的社会里,这种低调就显得尤为稀有和可贵。
2015.06.20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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